我的塬
来源:作者 孙廷俊|时间:2017-07-20|浏览次数:458次

很长时间没有码过这样的文字了。我说的“这样”,是沾点文学味的东西。但是现在我想写点这样的文字了。除了想调节情绪,还在于想通了一件事情,那就是不要在乎别人的看法。再者,写作其实就是自己与自己对话,自己与自己对话总不至于像和别人对话那样费劲或者伤神,应该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了。

所以,我就郑重地写了。我说的“郑重”,是因为我写的是我的故乡。尽管我多次写过故乡,也跳不出“故乡的人与事”这个框框,可是回望人生,关于故乡的记忆总是挥之不去,就像那些高楼大厦,即便钻入云天也总有底层或者地基,不能摆脱,也无法逃离。

这样说来,那个豫西山区沟壑起伏的黄土塬就是我的地基,我就是从那个黄土塬上冒出来的。我在那里出生,在那里长大,然后又靠着她坚实的支撑,汲取她的养分和力量,一步一步跌跌撞撞、风雨兼程地跋涉人生。

那道塬,叫张汴塬。张汴塬没有“白鹿原”那样有名气,尽管前者是真实的存在,后者是作家笔下虚构的地方。但名人的笔岂是俗人可比?靠着那位已经作古的著名作家,那个从来就不存在的“白鹿原”名满天下。这样的例子很多,沈从文的《边城》不就成全了湘西的那个叫作凤凰的小城了么?

所以我很无奈。尽管我的那个叫作“张汴”的黄土塬是那样的厚重神奇,那样的温暖鲜活,但她只能在豫西的这块天宇下,像一位孤独而沉默的老者,泅渡在光阴的海里,一任云卷云舒、花开花落,兀自走过千年万年,兀自走过沧海桑田。

前几年有首歌很火,凡是跳广场舞的地方几乎都能听得到,其中有这么几句歌词:“有多少花开花谢阴晴圆缺依然想你当初的笑脸,你给我留下了无尽的缠绵珍藏在我心间。如今已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你已不是当初的少年,我永远怀念你陪我走过的每一天。”

这无疑是一首倾诉爱恋的情歌了,但我总觉得这是写给我与我的黄土塬的恋歌,是那样真实贴切而又淋漓尽致地抒发了我的情愫和思念。所以,每当夜幕降临,我所居住的楼房后面的广场上响起这首广场舞曲时,我总情不自禁地站在阳台,在这缠绵悱恻的旋律里,透过黑黢黢的夜幕,向南眺望——因为翻过小城南边的高阳山,那山后的一马平川,就是我的老家张汴塬。

是的,岁月无情,时光倥偬,我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。孩提时代,我的世界就是整个张汴塬。从塬头到塬梢,再从塬梢到塬头,每年我都要至少穿行两遍。我家在塬的最北端,舅舅家在塬的最南端,所以,夏天跟着母亲去舅家住几天,过年再去舅家走亲戚,这是每年必须的“套路”。

从我家到舅舅家,一路要经过七个村子,全程20里。如果说这塬是一只展开翅膀匍匐在大地上的鸟儿,那条瓷实发亮的黄土公路就是鸟儿的脊椎线;而这些村子就是鸟儿翅膀上的羽毛,在脊椎线的左右两侧鳞次排开;我的村子呢,无疑是鸟儿的尾巴;而舅舅的村子,那个塬上唯一不是平原而在山上的村子,恰好就是这鸟儿翘起的头部。

去舅舅家,是母亲最欢欣鼓舞的事。晨光熹微,母亲顶着蓝格子手帕,拉着我的手走出家门,从村南的土坡抄小路爬上去,就到了乡间的黄土公路,然后一路向南,向舅舅家走去。清晨的夏风凉丝丝的,母亲一边拉着我走一边说:“走快点,你大舅在家等着哩!”但走过两个村子,我就走不动了,而母亲却丝毫不愿意停下脚步。

太阳越升越高,我的脚步越来越缓,母亲几乎是拽着我走。又过了两个村子——其实已经走过了一半路程,母亲才允许我歇息一会或者背着我走一阵子。那时,年轻的母亲依然瘦小,走不了多远就把我放下再拉着我走。多年之后我在想,母亲一路拉着我走其实是一种很有思辨色彩的哲学,人生之路其实是需要某种力量拉动你前行的——功名利禄的诱惑也好,亲情爱情的支撑也罢,都是一双无形的拉着你跋山涉水的手。

2016年夏,我的这个叫作北营的村子变成了旅游胜地。决策者高屋建瓴,慧眼独具,在这里开发了“世界唯一、中国第一”的地坑院景区。地坑院,是塬上独特而古朴的民居形式。一座座地坑院,就像塬的眼睛,闪烁着智慧的光芒。这智慧,既是塬上先民们的创举——依托生土开穴而居,创造了生土建筑的最高成就,也是区委、区政府决策者的智慧和创举——依托地坑院建设独具特色的旅游景区,开启了陕州旅游业最为辉煌的新篇章。

景区开园后的一个双休日,我拉着七十多岁的老母亲的手,在炎炎烈日下,在拥挤的游人中,在景区的小吃街穿行,想给老母亲打打牙祭。老母亲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,每上一个台阶都很吃力。我拉着她,忽然瞥见她顶着蓝格子手帕,三十多年前的记忆忽地浮现在眼前。那一刻,我在喧嚣的人流中震颤,我在震颤中鼻子发酸心绪难平。

小学三年级时,大舅去世了;初中二年级时,二舅也走了。从此,那个叫作寺院的村子就很少去了。

不再去,是因为相对来说,没有了最亲近的人。当然,大妗还健在,但大妗总归没有舅舅亲,尽管大妗对我们也很好,但总归是去的少了。

尽管两个舅舅在我年少时离世,但对他们的印象还是很深的。因为在那个饥馑的年代,是两个舅舅救活了我们。母亲常说,没有你那两个舅舅,你们早都饿死了。

舅舅的村子是标准的小山村,缺点是交通不便,耕作困难,但优点是地广人稀,粮食充盈。印象中,总是在天擦黑时,大舅或者二舅赶着那头带着铃铛的黑骡子,驮着玉米、红薯或者是小米,站在我家的窑头上吆喝母亲的小名。那个时候,正在擀面的母亲慌忙从窑洞里奔出来,双手在围裙上擦擦,笑盈盈地挥着手说:“是大哥呀,快下来,快下来。”然后母亲就抓紧做饭,大舅吃过饭后就骑着黑骡子走了,叮叮当当的铃铛声清脆了静寂的小村。第二天,就有邻居串门时说:“他舅又来送吃的了?大舅还是二舅?”只有在这个时候,母亲才会显露出骄傲的神色。

母亲的这种骄傲很有价值,因为有这种骄傲,我们不至于饿肚子。若干年后的今天,我在电脑上敲击这篇文字时,耳畔似乎还回响着那美妙的铃铛声。

铃铛声确乎是远去了。

在时光的海里,湮没了黄土便道,湮没了远去的身影。

我想起了一句话,子在川上曰:逝者如斯夫,不舍昼夜。

面对倏忽急逝的岁月,我的黄土塬还有多少年少的记忆呢?

想起了村东的那堵寨墙。那是先民们为防止土匪袭扰而建造的。春天的阳光是一床柔和的被子,暖暖地笼在身上。我嘴里含着狗尾巴草,翘着二郎腿躺在寨墙顶上,眯着眼看天上的云朵。云朵被风催着急急地一团一团流走,一会儿像白马奔腾,一会儿像大鸟飞翔,一会儿像电影的银幕,一会儿像我家老院上的楸树。云朵的变幻莫测会让我浮想联翩,我想这寨墙或许就是一个舞台,我摇身幻化成了一个女子,在这个舞台上衣袂飘飘翩翩起舞,就像身旁的迎风舞蹈的蝴蝶;我想这寨墙就是蚂蚁的战场,你看那几只红蚂蚁和黑蚂蚁气势汹汹对阵厮杀,几个回合却难分胜负。我还会瞅着那只探头探脑的松鼠发呆,猜着它偷偷爬上寨墙是想晒太阳还是想寻觅食物。寂寥的时间里,思想就是飘忽的云。

在寨墙上看风景,当然是一览无余的。牛在寨墙下面的坡上吃草,尾巴甩起了青草的味道。那些坦然开放的油菜花,把层层梯田铺满静寂的灿烂。一个老农,沿着坡上“乡”字形的小路缓缓移动,我觉得像时钟的秒针缓缓移行。空谷里忽然又响起几声鸟鸣,把天地叫得一片生动。

那个时候,我很多次地坐在寨墙上看风景。大多数都是从坡里砍柴回来,爬到寨墙根歇脚时才爬上寨墙上的,原因是上面的风大凉快。只有一次,母亲生气时打我,我逃出家门跑到寨墙上躲避,最后还是被母亲找到了。作为母亲,她当然知道我会躲到哪里,就像现在的我,熟悉自己的孩子一样。

现在我之所以提到寨墙,不仅因为它是我年少时的领地,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,是它支撑起了我的野心。每次爬上寨墙,我会看到远处的那座新城,工厂的烟囱冒着白烟,楼房贴在蓝蓝的天幕上。我会想象着哪一天也会变成新城里的人,站在楼上看风景而不只是在寨墙上。

我常觉得,对农村来说,城市就是诱惑,就好比鲜花对于蜜蜂,美食对于饿汉,衣锦还乡对于沿街乞讨。我常觉得,诱惑支撑了背叛,背叛渲染了信念,信念养活了人生。

我常觉得,人生的起点与终点之间,无非就是个过程:不管你春风得意,还是你荆棘遍布;不管你骄奢跋扈,还是你淡然简朴;不管你胸无点墨,还是你才高八斗;不管你达官显贵,还是你平民布衣;不管你成就辉煌,还是你一世苍凉,总之都将烟消云散。生命消逝的那一天,不用说,宇宙中依然是星汉灿烂。

但事实上,人是有欲望的动物。谁都希望自己的一生亮丽光鲜,谁都希望这个过程美好舒坦,就像年少的我向往城市生活一样。而事实上,我现在算是圆了那个梦,只在黄土塬上生活了二十二年。

二十二年的时间不算短,所以,我对这道塬有着深刻的认同和熟稔。我熟悉她四季的容颜。譬如春天,先是黄风漫漫,天地苍凉,几场春雨之后,塬才朗润起来,然后麦苗起身了,一块挨着一块的麦田绿意连天。继而塬间道路两旁的果园开花了,塬就穿上了硕大的花衣服。譬如夏天,最典型的就是蝉鸣了。晌午,正是午睡的时候,太阳孤独地照着,而蝉却在叫喊,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蝉鸣鼓噪了整个塬。譬如秋天,枝头的苹果、梨儿和柿子,以及田里的玉米、绿豆和花生,塬就是一桌浩大的盛宴。譬如冬天,这个时候的塬,不会像秋天那样臃肿,该收的收了,该摘的摘了,该落的落了,一条塬坦然安卧,静寂旷远。如果有雪,塬会更加安然。

其实,塬的四季只是塬的表象,塬的魂魄是炊烟,没有炊烟,塬就死了。塬与城相比,最大的区别就是炊烟。冒着炊烟的村子,才是我们永远的家园——即便时光越过千年万年,即便我们走过千山万山。

事实大抵如此。扭着身姿歌舞的炊烟,是游子心头牵肠挂肚的呼唤,是写在天地之间最为温暖的咏叹!

我似乎过多地描摹这塬的外在和景象了,是不是该说说关于这塬的一些事儿了呢?

二十二年的生活,我听到的、见到的、经历过的事情应该是很多的,但我尽量在逃避。在城里生活工作的这些年,让我对事情烦透了,也深刻地悟出了一些道理。有些事情我不说不等于没有发生过,有些事情我不说不等于我不知道它的对错,有些事情我不说不等于我不想说,有些事情我不想说不等于我会忘记。我写这篇文章,本身就是想调节情绪的,所以我脑子里一直装的是陶渊明“种豆南山下”的情致,尽量回避一些事件,包括我在塬上生活时的一些事件。因为在塬上生活时的事情,没有多少能让我感到欢愉。那个年代,村子里发生的、传遍全塬的,会有多少让人欢愉的事情呢?所以,我的塬,那些事情就收藏起来吧——我用心,你用坟。

但对我来说,“种豆南山下”的雅致还是有的。我曾在一篇文章里,写过我十七八岁时,在塬上最南端的山根下,那个乡办企业上班的经历。那段时间里,应该还是很文艺很雅致的。我常常坐在工厂外的水渠边,或者是厂背后的树林里,读席慕蓉的诗,或者是一些小说刊物。我买的最多的小说刊物是《小说选刊》《十月》和《收获》,也有上海的《萌芽》。读书,是最好的生活方式。这些年来,我越来越发现,读书其实是很难的,有时没时间,有时不想读。这让我时常怀恋那段时光。

现在想来,我的怀恋其实是青春时的自由自在和无忧无虑。就人生而言,最美莫过青春时。

有一年,布谷的叫声催黄了麦子,满树的槐花染白了山岭,我在林子里读古华的小说《爬满青藤的木屋》,遇到一个在林子里放蜂的小伙子。他很想和我聊天,因为他就坐在我不远处的树下一直吹着口琴。我们聊起来,我问他是哪里的,他说是四川的。他把我看的书要过来,翻看了几页后抬起头说:“你们这地方不错,比我那儿好多了。”

他的话给了我莫大的鼓舞。一直以来,我总为我是塬上的人而自惭形秽,总想象着有一天能够远远地逃离。现在我才想到,是他那儿的穷山恶水才显示了我的塬的美,设若他是城里的人,就不会有这样的评论。弱小衬托了强大,丑女造就了美人,平凡彰显了崇高,谦和助长了暴戾,世间的事大抵都是这种逻辑。

有时我在想,设若以四季来比喻人生,那么春季是少年,夏季是青年,秋季是中年,冬季则是老年。

我在中年的这个年纪,恰好也是秋季的这个季节,认真地回忆关于少年、关于土塬、关于奋斗或者爱的一些纷纭往事,心头的平和一如田野上静默的谷穗。

秋凉如水的夜里,我的塬一定也是如水秋凉、虫鸣如筝,一定也是银辉铺地、星斗满天。

江河以其不息的奔腾化为永恒,时间以其不变的步伐演绎生命。伟大与壮阔,喧嚣与沉寂,飘逝与将来,都会无一例外地变成沧桑的脚印。

细数流年,我只愿对自己说:过去未来共斟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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