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土之中筑家园
来源:作者 因梅|时间:2017-08-04|浏览次数:903次

陕县地处河南省三门峡市区西11公里处,这个古老的名字会使人想起上古历史中的“分陕而治”。的确,这件事就发生在这里。周公和召公以陕塬为界,把西周王朝的统治区划分为东西两大行政区,并凿了一根高三米五的石柱栽于分界处,“立柱为界”。这个石柱现在三门峡博物馆封闭保护。其实古籍所称的“陕西”,指的就是陕县以西的地区,并非今天所说的陕西省。我的老家就在陕县张汴乡北营村,现在因地坑院而驰名世界。每当向别人说起筑在黄土之中的家园,心头便涌上一股深深的怀念。

我们的村子是在塬上,塬高出平地,比丘岭平坦,是黄土高原地区因流水冲刷形成的一种特殊地貌,黄土层厚约50到150米。这种黄土土质结构紧密,具有抗压、抗震等作用,正因为这样,智慧的劳动人民才以这种独特的手法创建家园。在陕县,一个这样的塬可以覆盖一个或两个乡镇。

小时候我管地坑院叫窑院,它与普通窑洞不同的是先从地面向下挖,然后再向四面掘进。在村子的平地上走,只看见一个一个偌大的天井。不同坑院中的人们串门子拉家常时,要么一方在上面,一方在下面喊着说话,要么院中人上来坐在“栏马墙”上。“栏马墙”将是建在地面上的“防护堤”,挡住地面上的水,不使从窑顶往下流,还起到保护地面行人和美化作用。地坑院里的雨水、雪水、生活废水,全部排到一个五米左右的渗坑里。我们的窑院中当时住着三家人。四四方方的院子,每家人住一个方向,余下的那方是牲畜圈或杂物间。联系地坑院和地面的是一个甬道,斜坡盘旋着通向上面。地上铺着石子用来防滑。两侧的墙上打着木钉,上面挂着镰刀、竹篓之类的农具。

那道通向外面的斜坡记录着我的欢乐和恐惧。哥哥上学后,院子里只剩我一个小孩,离我家最近的小念腿脚不灵便,但是我天天盼着她来。我也经常到她家去,但总觉得不是很自在,为什么?她家占用了整整一个地坑院,有专门的客厅,家具和日用陌生地锃亮;她家人也讲究,这不能碰那不能动的,叫人浑身不自在。可是小念身上没有那种娇气。每当她的身影出现在门洞口,就像为那个地方带来了光亮。冬天黑得早,我们在地上面玩完回家,不得不独自面对黑暗而漫长的甬道。我必须鼓足了勇气才能一步一步地走下来,走到中途就大声喊妈妈。有一次哥哥躲在暗处,跳出来大喊一声,吓得我做了几天恶梦,为此妈妈用撖面杖狠狠地揍了他两下。

很多个这样的窑院像棋子一样形成一个村落,如果一个并不知情的陌生人来找北营村,他可能站在村子上面却找不到村子——都在地下隐着,只有当人们大声说笑或者从地下冒出缕缕青烟,才会发现这个神奇的地下世界。

我们家住在东面,一排三间,一间是爷爷奶奶住,一间是父母和我。窑洞一进门的地方是土坯做的土炕,炕上面用木头搭了一个半截棚,用来挡住窑洞上面的土或灰尘,也可以放杂物。我家那时有一棵柿子树,收回来几筐火红的柿子,就摆放在这个木棚上面。窑洞的后半段当时放着一架织布机。在幼小的我看来,那机子实在巨大而精密,母亲坐在那架机器上时,自在、自得、庄严,手脚并用。随着梭子在几色棉线中穿梭,厚实的格子布就一尺一尺地增长……

值得一提的还数窑洞的土炕,土炕在窑洞的前面,是因为要连通搭在窑洞外面的灶火。垒炕时,土坯中间留有一个通道,在灶上烧水做饭时,热量便从通道迅速将整张炕暖热。当然这是冬天的取暖措施,到夏天时就要把那个通道堵起来。我童年时所有的美好记忆都和这个土炕有关。我家的土炕边沿嵌着一块枣木板,年代不知多久,在我看到它时,已经像一条枣红色的硬玉,清凉、光滑而润泽。它可以映到窑洞上面挂的一只柳条筐,人坐在上面总是滑得坐得不安稳。

窑洞最大的特点是冬暖夏凉,四季舒适。在我五岁时,窑洞里用上了电灯泡。漫长的冬天,大雪围门,母亲用柴火烧热土炕,我们就坐在上面,有时候搬一筐玉米放到炕上剥,有时候我撑着棉线,看母亲把它们一圈一圈地缠到一个玉米芯上。奶奶盘腿坐在炕头给我们讲古经(故事),或者纳花鞋垫。开始做饭了,她在灶膛里放几块红薯,等饭快好时,红薯也烤得焦香。炕和灶隔着一个能活动的木格子窗户,窗户上面贴着画有荷花、石榴等图案的窗花。她掀开窗子将红薯递进来,我们坐在炕上嘻嘻哈哈地吃。想看外面的情景时,我就用小指头在窗花边上戳一个隐蔽的小洞……每逢过年,用白土刷墙、买新窗花和年画像包饺子一样,成为重要的节日仪式。

听奶奶说,抗战时期,日本人来过我们这里,还把小念家当作办公处。小念的老爷那时是大财主,条件在当地可能是最好的。我上学生,学校放映了电影《地坑院》,带来了好大的震动——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家可以被拍得这样美,它还有这么辉煌的一幕。看着那些熟悉的纺车、犁耙、灯笼……我们惊奇又兴奋。后来,一批批游人来到被整修成景点的地坑院,导游这样为大家讲解:“1902年,慈禧太后从西安返回北京,路过豫西陕州,在陕州的行宫吃了陕州名吃十碗席。高兴之余的慈禧把自己的美容器具太平车赏赐给了厨师。30年后,日本侵华女指挥官石谷弘子得知当年太平车赏给了厨师后,马上把陕州所有名厨之后抓来索要太平车。为了让众厨师脱身,豫剧名生江一白说出了太平车。得知慈禧的太平车在陕州地坑院的村民手里,石谷弘子贪婪的眼睛转向了张村地坑院……勇敢善良的老百姓用永不言败的民族精神和中国农民独有的智慧,利用地坑院的独特地理环境和鬼子斗智斗勇,最终用自己的生命保卫了家园,保护了太平车……”

随着年龄增长,我对地坑院有了更多了解。这种掘土筑屋的方法起自庙底沟文化时期,距今已有六千多年历史,其实就是人类的穴居时期。它是全国乃至世界唯一的地下古民居建筑,被誉为地平线下的古村落、人类穴居的活化石、地下的北京四合院……

地坑院的建造和在地面上盖房一样,是关系到家庭兴衰的大事,动工之前先要请风水先生看宅子,造地形,定坐向,量大小,下线定桩,选择吉日。人们喜欢选择宅后有山梁大塬的地方,意思是“背靠金山面朝南,祖祖辈辈吃不完”。造院时先挖坑,坑的大小一般是1到1.5亩,然后再在四壁开凿窑洞。窑洞一般高3米左右、宽4米左右,深10米左右。垂直挖到两米以上后,顶部就变成圆拱形。一个院落的窑洞并非一下子开凿出来,而是根据人口的增加或者农闲时间的安排,逐年开凿的。

地坑院之所以能保存到今天,我想主要有三个原因:其一就像鲁道夫斯基所说的那样,它结实而实用。其二应该是简易、低廉。这种房不需一砖一瓦,也无需建筑工艺,只舍得出苦力就行。活人在黄土中恬然地生活,人死在了在黄土中安详地长眠。其三就是独特的美。这种美不像鲜花或奇珍,而是和农业社会有着一种秘密的精神贯通,这种精神就是中国古代儒家社会所强调的真和朴。中国长期处于农业社会,和土地有着密切的联系。在乡村现在还有一个习俗:漂洋过海的人要在口袋中装一把故乡的土,表示不忘根本。窑洞中缓慢挪移的光也与农业社会的缓慢节奏相呼应。在地坑院中,光与影有着奇妙的旋律。太阳从东边移进来时,院子半边亮,半边暗,充当电线杆的泡桐树也是半阳半阴。太阳慢慢地挪移,一圈的窑洞依次被照亮,然后再沉入晦暗。晚上,站在院中向上看,一块方形的天空,星光闪烁,夏夜是清凉的,冬夜则是冷峭的。

我家院中有三棵树,除了用做电线杆的泡桐,还有一棵枣树、一棵梨树。泡桐高大,春天紫花满树,发散着蜜蜂采过的甜香,秋天落叶不断,要一遍一遍地扫。枣树总是结得少,身上常挂着我们的小衣服。梨树结的是笨梨,如果在完全成熟前摘一个吃,只吃得一口渣,然而在成熟后,皮薄甜脆,汁儿顺着嘴巴往下流。

上世纪90年代,条件好的人家开始在自家窑上面盖砖瓦房。第一个从地坑院搬出去的仍是小念家。她搬到上面那天我心情复杂:地坑院不好吗?是不是将来我们都会移到上面去?这可是我们祖辈住了多少年的地儿啊!然而不久我就明白了上面和下面的利与弊。社会在发展,生活在进步,地坑院会慢慢退出多数人的生活,就像现在,变成一种记录、回忆和景点。

2005年时,地坑院被河南省文物局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,2006年还被中国艺术摄影家学会命名为摄影创作基地……在越来越出名之后,地坑院就不再是我们村子的,而成为全国的、世界的。其实早在上世纪初,就有一个叫鲁道夫斯基的德国人写作《没有建筑师的建筑》,向全世界介绍地坑院。书中还附了4幅航拍的地坑院村落照片。他在书中介绍说,地坑院坚固耐用、冬暖夏凉、挡风隔音、防震抗震……

2010年,听说政府要开发地坑院旅游项目,我激动地打电话给还住在地坑院的大伯,他平静地说:“我早想到有这么一天呢。”投资30亿元的改造开发工程开始了,我的村子,还有窑地、西王、刘寺等近千座地坑院在改造之内。目前,开发好的景区包括生态观光区、核心游览区和休闲度假区。景区恢复和开发当地最具特色的民俗文化,建设了民俗文化园。我熟悉的织布机、纺车、窗花、各种农具都成为园中的贵客……随着旅游的发展,一些大型文化展览在地坑院中举办,如全国剪纸大赛、陕县书画摄影作品展,还有婚俗、纺织、刺绣表演。我童年的伙伴也成为这个新行业的主力,发挥着自己的重要作用。一个伙伴曾带我去看他负责的婚俗表演窑洞。在洞房中,鲜艳的窗花分外喜庆,大红的剪纸画贴在门楣上,屋子里的顶棚、炕围、墙围也都贴着花鸟鱼虫和山水人物的年画。

随着游客的增多,地坑院文化像一棵大树那样篷勃成长起来。当年和我一起生活在那里的人家有三分之二搬到地面上,一些老人不愿离开,仍然守在过去的窑洞中,过着悠闲缓慢的生活,为游客们展现着真实的生活场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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