塬的记忆
来源:作者 靳会强|时间:2017-09-14|浏览次数:661次

塬的形成

伏在大地上的塬,一定有个不为人知的传说。

按照书本上的说法,它原本或是遥远荒漠上一块精美的石头,或是洪荒时期裸露在大地上的一粒不起眼的沙砾。当它是一块石头时,被狂妄的风恋上,一年年的被剥蚀,最后变成细小的沙尘,又被浪荡的风挟裹着旋向天空,不分昼夜地赶脚,直到有一天筋疲力尽,一个跟头栽下来,在这里一点点堆积,终于堆积成塬;当它是一粒砂砾时,被肆虐的洪水从大地上掀起,一天天研磨成粉,漂浮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,终又被洪水从四面八方激荡到一起,是洪水突然退却后留下的沉积……

不过,生活在塬上的人,还是愿意相信风水先生的说法。风水先生凭借一双敏锐的眼睛,能洞穿到大地的深处。他常常为寻找一块好墓地,而踏遍了塬的角角落落,眼里满是阴阳八卦。这个土塬呀,是由阳气从大地上托举起来的一块土地,不光存在了几万年,就算是现在也仍以肉眼不易察觉的速度一年年往上抬升着。土塬是大地上少有的一块福地呢。土塬上最初的人类就是冲着这升腾的阳气而来。人类定居下来,也就惊扰了那阳气,它蛰伏到了大地的深处,只有通晓阴阳的人才能感受到那鼻息一样的气场……

很长一段时间,有个出不了远门的瘸子,醉心于塬的前生后世的探究。他永远忘不了教书的有让和算卦的长青在集市上的那场激辩。当然那场激辩也是由瘸子挑起的。那两个自负的家伙号称无所不知、无所不晓,塬上没有谁难倒过他俩,每个曾经想挑战他们威望的人在他们面前都自讨没趣,反让他俩在人前赢得更多的敬重,只有瘸子还心怀不服。有一阵子,瘸子挖空心思想用天下最难的问题让他俩也难堪一回。只有让他俩难堪了,才显得瘸子高明。

那时,向他俩提生命起源、月没日出这样的问题已经过时了,他俩在集市上就此已展开过无数次激辩,彼此都赢得过不少忠实的粉丝。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,瘸子想要难倒他俩的心情越来越迫切。在这过程中,瘸子深感有些事情不是苦思冥想就能想出个名堂的,灵光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显现。有一次,瘸子在集上又看到有让和长青出乎意料地蹲在一起,相互让烟。在瘸子的印象中,他俩总是对立的,怎么就友好得相互让烟了呢,这让瘸子很不舒服。瘸子气愤地看着他俩,脸都憋红了,难题就在这时候诞生了。瘸子用有残疾的脚点点大地,一只手罩着塬画了半个圈,他俩立刻就明白了,就激辩起来。

赶集的人很快分成两个阵营,地质形成说和风水说,在塬上从来没有起过这么大的冲突。大家为他俩激辩的内容感到兴奋,不断有人在下面小声发问是谁想出的这个难题。激辩从上午10点开始,直到下午4点还没有结束的意思。中间不断有人从旁边的小卖部里给他们拿水,不断有人把卷好的纸烟递到他们手里。他们意气风发,自始至终都是互不相让的架势。先是教书的有让占上风,尔后算卦的长青又吸引了更多的观众。临近黄昏,当人们肚子咕咕叫准备回家吃饭的时候,早已口干舌燥的他俩只好约定下个集市上再见分晓。

说实话,当天他俩在集市上的激辩,都不能令瘸子信服。被风吹来或阴阳相生,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,但如此厚实的一道塬,怎么可能诞生得如此轻巧呢?在内心深处,瘸子觉得已经把他俩难住了。说也奇怪,瘸子一边庆幸难住了他们,一边又期待着他俩的下次激辩。

遗憾的是,那样的激辩场面再也不会有了。几天之后,教书的有让死于一场车祸,而算卦的长青则在为他人寻找墓地时一脚踏空,被夺去了性命。两个在塬上最为博学善辩的人前后死于非命,这让急于出名的瘸子感到无比失落。也就从那时起,瘸子开始醉心于对塬的研究。这听起来像是那两个人的事业后继有人了,而实际上是一个喜欢孜孜追求的人在释疑心中的困惑。有让和长青的激辩充其量只是给了瘸子一个启蒙。瘸子找来厚厚几摞地质和风水方面的书籍,一连几个月埋头其中。当研究终有收获的时候,瘸子便买通村里一个男孩,让男孩在集市上向自己发难。面对越来越多积聚起来的人群,瘸子慷慨激昂,时而像那个教书的有让一样说出一套,时而又像算卦的长青一样说出一套,每一套都头头是道。大家听了之后,恍惚觉得有让和长青还没有死,或是他们死后又附身在瘸子身上。大家再赶集的时候,看见瘸子就等于看见了有让和长青。

只有瘸子明白,对塬的研究还不能算结束。每天,无论走在路上、弯腰在地里,还是睡在土炕上,我们无时不在与塬亲近,在倾听着她的呢喃。

塬的标记

塬伏在大地上的时间,比地坑院镶嵌在塬身上的时间长不了多少。

当风把塬吹来,当日月把塬夯实,塬终于成了现在的塬。人类的脚步紧随其后,在坚硬的土层上挖出一个个供自己栖身的地坑院。一代代延续下来,地坑院就成了塬身上的一个记号。

单从外表看,地坑院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“口”字,而围着它的场院,则是一个更大的“口”字。两个“口”字一套,便是一个“回”字。那些“回”字,像大手书写的一般,一个挨着一个,一层一层地展开,就展出了一个村子。

一般的地坑院,深约两丈,有方形和长方形两种。方形的下面一般能打十眼窑洞,叫十宅院;长方形的能打十二眼窑洞,叫十二宅院。塬上以十宅院居多。院里,必有一眼角窑成斜坡通向地面,是出入的门洞;必有一眼供人方便,有个粗俗的名字,叫茅屎窑。这样一来,一座十宅院里真正住人的窑洞就只剩下了八眼。这八眼窑里,又分为主窑和客窑。主窑按其所处方位的不同,分别叫作东震宅、西兑宅、南离宅、北坎宅,其余则为客窑。

必不可少的还有院心的旱井,又叫“渗坑”,是把雨水蓄起来,然后让它慢慢地渗走,类似防汛设施。地坑院上面,还要起个护崖墙,是专门保护院崖并防止行人失脚掉进院里。你在塬上假若碰见一个瘸子,没准就是不小心掉下院里落下的残疾。还有就是上面的场院,每年收割之前都要用碌碡在上面滚上两遍,既保护了窑顶,又是晒粮食的场地。那个碌碡,在不使用的时候,就像只年迈的老狗,静卧在场边靠近门洞出口的地方;又像是专等人从门洞里钻出来,好把它当作凳子坐一坐,不想被人冷落了一样。

这样的地坑院,冬天凛冽的寒风刮不到下面,夏天炽热的阳光又被厚厚的土层遮挡,住在里面是很惬意的。有些老院子已经住了几代人,连村子里最年长的人也说不出它有多少年了,现在还照样住着人。时间最短的,少说也有三十年以上。

一座充满生气的地坑院,住着亲同手足的几户人家,有炊烟天天升起,能听见锅碗瓢勺的磕碰声,窑垴上还挂着几把镰刀,旁边有燕子做的窝,有鸡和狗在院落里跑来跑去,院场边还长着几棵高大的桐树,一年四季有声音有色彩,是对塬的打扮。

每座地坑院在开挖前都要请先生“方院”,也就是定位。在我的印象里,整个塬上那时只有长青懂得阴阳风水。他也是塬上第一个拥有自行车的人。只见他骑着那辆车,车把上挂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,里面装着一个掉光了漆的罗盘和几本风水八卦方面的破书,整天叮铃铃地穿梭于各村,为人家方院子、选墓地、掐算日子,似乎他主要的营生就是这些。也有一些日子过得不顺的人,请他去看看自己的祖坟、院子和窑洞,看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。只见他和愁眉苦脸的主人站在一个背人的地方叽叽咕咕,是在面授机宜。村子里的人都识趣地站在远处,跟那家主人一样,在等待一个不可泄露的天机的显现。

不管是去到塬上哪个村子,在长青临走时主家都会奉上一个红包。像专为主家破灾这样的事,红包里的东西则会厚重些。

长青把院子方过后,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破土动工了。这样浩大的工程,往往需要几个家庭结合起来,齐心协力干上几个冬天,用坏好多镢头、洋镐才能完成。完工前也不是一帆风顺,有时会在土层里遇见料姜石,多费几把洋镐不说,费力延工,也闹得主家多管几顿饭。有时干着干着,把窑打歪了,还得再把长青请来矫正窑向。最怕的是塌方,猝不及防,把人砸死或砸伤了,弄得主家许多年翻不过身。

所以,几乎每一座地坑院的修建,都会给人留下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。比如,有才的那座院挖得就不顺利,先是窑向打偏了,接着又冒了两次顶,一次把哑巴居让砸死了,一次把会编篓的怀九的腰砸坏了。前后十几天时间,一个埋在了远离村子的坟地里,一个躺在了炕上,倒霉透了。有才媳妇没经过这么大的事,哭天喊地地拿根绳子要上吊。有才挡不住她,一气之下把她的手脚捆绑后,丢在一个瓦缸里。

尔后,有才蹲在那个挖了个半截子的院崖头上,一个劲地抽烟,从半下午抽到天黑,从天黑又抽到第二天早上,把两斤烟叶都抽光了,抽得印堂发黑。有人过去劝他,他哑着嗓子说:“去球!不挖啦!”人还没站起来就晕倒了。他的嗓子从此也像个风箱一样,再也没有好过。

挖到一半的地坑院就这样放弃,谁都觉得惋惜。

有才去看躺在炕上的怀九,怀九哭着说:“你不把它挖成,那哑巴不是白死了,我这腰不也白坏啦?”

有才也哭了,拉住怀九的手说:“兄弟,那你说我还能咋办呀?”

怀九擦擦眼睛说:“找个先生看看吧,看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。”

有才含着泪,第三次把长青请来。长青皱着眉头在院崖上看了一圈,又下到院里看了一圈,最后找来一块青石压在院东面的崖头上,这才把灾光破了。

后来听说,有才在打窑前,在窑基中间打死过一条蛇,是那条蛇在作怪。

盖在地头的房子

其实,塬上也不全是地坑院,也是有一些房子的。比如后来才有的供销社、粮管所、派出所,以及后来的学校、敬老院、电管站,也都是用的房子。

最先不愿在地坑院里居住的是后来成长起来的年轻人。北村有个做厨师的,娶媳妇的第二天早上,新媳妇的两条腿不会动了,说是窑洞里潮湿,引发了关节炎。大家听了都笑,觉得这是两个年轻人晚上折腾累了,忘记盖被子,不受寒才怪呢。

但那个新媳妇却死活不肯再住地坑院里的窑洞了。她回了娘家,不盖房子就不回来。这样,塬上的村子里就有了最初的几间瓦房,跟着又有了几间。几年下来,雨后春笋似的,各村都可以看到房子了。

那些建在村子里的房子,都是建在地坑院的上面,类似地坑院的附属。但不是所有地坑院上面都适合建房子。有不适合建房子的,就需要审批一块宅基地,而宅基地又控制得很严。怎么办呢,就有人在靠近村子的责任田的地头盖起了房子,说是住得离庄稼近点,实际上也有逃避追究的意思。

这个头一开,在靠近村子的责任田的地头盖房子的人就多了起来,准备结婚的和已经结婚的年轻人都在张罗房子。把婚结在房子里一时成为塬上的一种时尚,而住在房子里也成为一种体面,仿佛住进了房子也就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,至少是离城里人的生活近了一点。

跟挖地坑院需要“方院”一样,建房子也需要“方地基”。这时候,长青已经死了,瘸子因为在集市上的独特表现,已经从长青那里顺利接过重任。有那么几年,请瘸子去“方地基”的人家特别多,西王的、庙后的、刘寺的、卢庄的、康庄的、曲村的、西过的、窑底寨的,还有曹村的,村村都有。有时一天三五家,瘸子正在这家的地头楔着木橛子,另一家就骑着摩托车突突地追了过来,这家的事情还没有忙完,第三家也撵来了。

跟长青在的时候一样,每忙完一家,主家都会送上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红包。红包里一般是一百块钱,比长青那时已经翻了好几倍。有这个讲究,瘸子也不推辞,只是长青那时还有两包烟,一条手绢,瘸子这时没有了。

塬上的建筑队因此也多起来。与之相配套,有人买了拖拉机甚至汽车,给工地上拉砖、水泥和沙子,兼跑其他运输。塬下的人也上到塬上来了,收购玉米、黄豆、土豆和红薯。那条与外面沟通的砂石路,显得热闹起来。

建筑队都是从山东和四川那边过来的。塬上人只会挖院打窑,不会建房子,顶多到跟前看个稀奇。这些南腔北调的人,活干得好,也舍得吃,且每天都要吃肉。节俭惯了的塬上人,一方面看不惯他们大吃大喝的样子,一方面又羡慕他们想得开,人一辈子不就是图个吃喝嘛。

但很快就出了几件伤风败俗的事。

先是北村的一个年轻媳妇,让山东建筑队上一个胖胖的厨师,用几碗肥肉给哄到了床上。据说那个厨师有这方面的毛病,每换一个地方都要留下些情事。工地在城里时,他甚至还找过小姐,让警察处理过。事情败露时,他手上还沾着一些干面,他用那只面手不停地打自己的脸,呼天喊地地求饶,那种虚张声势的样子,一看就是个这方面的老手。

接着,过村的一个小媳妇,让四川建筑队上一个年轻人拐跑了。这个建筑队才来到塬上不久,他们两个认识的时间也不到十天,是什么让她情愿丢下自己的孩子和男人,跟那个个子很矮、说话又快得听不懂的四川人远走他乡,至今都是一个谜。

刘村也出了一件说不起嘴的事。居良家的小闺女已经同北村的一个娃订过婚了,有一天突然恶心、呕吐,众人都以为是吃了什么东西把肚子吃坏了,挺一挺就没事了,不想越来越严重,让中医搭脉一号,说是肚子里有了、怀孕了。一家人惊慌失措,关起门审问闺女,她光哭,不肯说。审了一个下午,终于审出结果,麻烦的是,肚里的孩子不是北村的,是四川建筑队一个叫李天才的年轻娃的。他们两个是建筑队在村里建房子的时候有的事,也就是夏天的事情。而此时那个建筑队已经去到康庄了。

居良赶忙和德高望重的富贵爷商量。先派人到康庄的工地上把李天才捉来,问他愿不愿意和闺女结婚。富贵爷把话挑得很明,即或愿意结婚,闺女也不能跟着他去四川。李天才早已被这阵势吓坏了,什么条件都答应。接着找媒人到北村说事。北村的亲家很是气愤,但事已至此,也只能退婚。居良这边理亏,退婚时凡是人家能想出来的,都折成钱退给了人家。

那个李天才,最后就落户在了刘村。

补记

在这些文字里,我想说的是,塬上的村子许多已破败,许多地坑院也已倒塌。但是,栽在地坑院里和院场上的梨树、桃树、杏树,在春天里还照样开出白的、红的、粉的花来,夏末秋初,果子照样挂满枝头。只是很少有人专门从城里回来采摘它们了,每年都有好多脆梨和桃子,在熟透后从树上掉下来。

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,我曾跟着一个叫狗让的下到破院子里逮钩子蝎和簸箕虫。这两种虫子,据说害怕人体的气味,因此对人有药用价值,中医上叫相克。我头上戴一盏矿灯,手里拿一把镊子,腰间挂两只空瓶。那些白天不易见着的小虫子在夜深人静以后,活跃得像是吃了兴奋剂。草履蚧、蚰蜒、萤火虫等多得数不过来。我甚至能听到它们吱吱的叫声,而在平时发生这样的事是不可能的。

每下一座破败的院子之前,我都不由要先确认一下它曾经的主人。说实话,这些已经塌得不成样子的院子,个个都是一副模样,即使在白天也要端详一会儿,才能确定它是谁家的,夜里就更难确认了。这是谁家的院子呢?我前后左右用矿灯照着,终于确定了。确定以后,那些曾经住在这院子里的人,已经过世的,仍然健在的,男的女的,老的少的,就一个个在我面前浮现。再下到院里,每眼窑洞都是谁曾经住过,也都清晰了。

这些,都是塬的记忆的一部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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